[少年作家杯A组]喜悦之路_2000字

　　午后，我坐在家中园子里看书。天高云涌，樟树和松针醉生梦醒，它们把着二月的一壶南风喝了个痛快。枝头的绿叶鼓荡着千匹声色之马，一只只依次探头，日光都有大惊动。棕榈抖散青褐伞叶，春风似剪刀，裁开须根作蓬莱。那些坚硬而密的掌叶仰面分裂，巍巍洒动，如同巨大的昆虫的手足腾跃。每一回的停颤转合显得那样盈盈动人，仿佛这粗硕植物体内藏着一个柔媚舞者，她呼吸着一棵树的灵气，要借叶茎还魂，来完成一场春的礼赞。

　　园子里养一群鸡，妈妈拿着竹帚来清扫鸡屎和落叶。我从书中偶尔抬头正看见树下的妈妈：她垂着脸，准备把垃圾堆入簸箕。大风吹，树影和鸡啼溅了她一身。她仍静静的，神情平安，连头也不抬。人世悠悠，岁月这般静好，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有震动。妇人的丰盛令人感动，她面朝太阳，永不愧疚。凡尘劳作成大修行，一起一落，潺潺鲜美，皆为礼仪美德。因怀着人间最朴素的信仰，一把扫帚亦变得如观音净瓶中的甘露枝一样尊贵。行走在家园，她是仁义将军，人间兵戈伤不了她丝毫，因为她的素心淡眉皆有显赫神灵保佑。她并不知道自身的一切荣耀，正因不知，她多了一分敬畏，敬处有信念，畏处有理想。她甘心穿上愚拙的布衣，可是，妈妈的心啊，是最最优美不容轻视的。

　　第一只鸟鸣叫着飞上天时，我再也吃不进书中一个字。双耳开门，自然音乐不请自入，我终于禁不住引诱，起身离开座位踏上园子的石阶。园子后门通往山坡，因为怕顽皮小孩进园闹事戏耍，小红门被铁丝缠紧且挂了大锁。这难不倒身手敏捷的我，趁妈妈不注意，我踩着最近的树桠攀上墙，轻轻一跃，便到了门外。猫腰，低头，我快步跑向山顶。落叶满径，我踩出二月琳琅音符，天荒旋律追赶我的脚跟。半途荆棘拦住我，非要我猜出刺器谜底。去他的平仄连韵，我闭上双眼发狂地跑，喊出一串逃的字眼。

　　像是早知我要来，山野已铺好蓬草坐席等待在亮处，离离春风上前检阅我四肢五官，嗅出诗书笔画，嗤笑我酸腐。好吧，尽管丢开那钝重辞赋，我要干干净净地与天父地母叙旧。岭头风愈烈，它举高我的呐喊，领万物前来闻声相认。草木围视我，嗓音青绿，我有千言万语来应和，最后却只能报以欢畅大笑。我熟悉山河情话，它们认我为亲，毫无芥蒂。感激至此，欢喜至此，唯把一颗孤独的魂魄扬撒天地去表白。

　　阳光弥漫，我就着云朵的手咬碎一口蓝天斋食。本只想讨一碗桃花羹，山川慷慨，亲自布施烂漫春光予我。慢慢走下山，一亩亩庄稼示意我看麦禾风霜，它们有骄傲，跋涉过一季严冬，终是重见春天。走过石桥，桥两边的山壁上野草疯长，，一望无际，像一群私奔的孩子，已走的很远很远。桥下有溪流，涓涓发声，我停在桥中央，闭上眼细细地听。听见无数个日日夜夜在水中招摇，人间迢迢，不必陆地句读，淌过去即圆满了。影儿跃入荒草中寻根，它朝那一团团着火的金黄殷殷低诉：你我原是旧相识，同在此处剃度，我曾收藏你的青丝作信物。时过境迁，到如今，你已有不灭之身，一岁一枯荣，再无星月可参透你盈虚卦象。而我，游荡红尘千年，亦僧亦鬼，无所依傍。及至飘零跌倒在你门下，才知回家滋味。人生天地间，永结无情游。你我相照相关，分外亲近。言谈汇流，两架身骨觌面无言，血肉共注成沧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生分。影儿伸长，踮起脚吻住野草的脸，天地庄重地看，我在桥上落下泪。

　　过了桥，走到大路上，见到平原人家。路旁杉树清瘦，它知我心意，不是向市，是要往更隐秘处转经。走上田埂，干草温柔伏地，它的眼睛在土壤内开花。跨过去，我远远看见了那块坟地，奶奶的坟地。

　　没有人知道，这才是我这只扁舟最后的岸。每有不痛快或寂寞，我总会孤身来到这里。它收容我残废的所有：弃光的眼，盲耳，断指，冤枉心神。如果说菩提下当真有灯火长燃的圆寂者的洞穴，此地便是供我下榻的河谷。痛苦是谷底的活胎，它有动人面貌，唯有在这里，它才有了尊严，得宠，且不觉羞耻。只管俯身掬一捧坟头的清水洗脸，不必追究它的源头是孟婆盛汤的瓦罐还是如来莲心。

　　今日这一程，不为疗伤，是来唱女儿歌的。提裙上岸，我来赴宴。坟冢寂静，它凭万物发声，授我以善业。有圆石，坟旁香樟树影美好。光线洁净，张大树叶的亮，并扶正干燥的枝条。飞鸟姿态婆娑，结伴成群落在坟地旁。日光憧憧，阴影坐在亮光门下，何等深情。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我忽然轻轻地哼出一首歌，忘记了词句，仅用喉舌作桨试探深浅。歌中有良醅，我凿开它，大口饮下。酒水吐出，变成音符四处散落。

　　风不止，张口要说话一般地刮过我身后的大树。叶子听见了，它轻扬嫩绿的手足回答风声。我也在听，用每一寸皮肤里的沉默作应和。什么都不想说，甚至不要明白。扬起脸，恨不得让阳光刺瞎我的双眼。头顶上是一片绿叶的海，我看见树的涌动和翻腾，那绿中有千万倒影。叶脉悄悄伸直，树枝垂下试图绊住风的脚步，一只鸟站在最高处，它一声一声地叫，像在呼唤什么，又或者是在提醒我。

　　鸟儿呀，你这自由而顽劣的生灵呀，你要指示我什么道理？我走了这样远的路，来祭拜这方黄土，是以死和生之间的名义来喊出一个古老的渴望。世上人来人往，我迟迟不愿交付自己的姓名，只是因为他们没有一颗俯身向地的心。而你，你却是往天上喊的。你不曾看我一眼，人间的女儿饥寒交迫，可连这饥寒在你面前也成枉费。我独自说出声音，又寂寂地笑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就像鸟儿早已忘记这发声的缘由。能说的清楚的大凡都是不必要，累赘的事，我已与人争辩太久，不愿再苦苦相逼问一只鸟。

　　任什么原因，都抛散了吧。我轻轻抬手蒙住眼睛，这一刻我只愿做回一个鲜赤的婴孩，在春光里，在漫漫而奢侈的山河光阴前走完今日这一程。今后，再向俗尘，便无所畏惧，因我知我是行在喜悦路上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