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剧_3000字

　　感情是沉淀在声音底下醇香的东西。

　　【竹简】

　　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先祖们都有一种命定论。西方人的命运轨迹是羽毛笔尖划过的痕迹，东方人的命运则刻在一卷卷厚实的竹简上。细想来，陈放人的命运的地方是否都散发着那股熟悉相似的味道，羊皮纸和竹简，不同的文化积淀竟沁出同一种悠远绵长的意境。

　　而人一生的兜兜转转，跌宕起伏，咸的淡的酸的辣的，所有精打细算意料之外，仔细地一层层剥开，都不外乎喷着细细的竹简的味道，必然的味道，命运的味道。不，不只是一辈子，人的几生几世，无数轮回，都可在神秘淡雅的竹简上摩挲辨出。多么奇异，不管这是否具有一种悲剧的意味，人间烟火依旧饱含痛苦与快乐地生生不息。

　　自白壤一战结束后，日子平静得诡异。虽然琪木凭借努力当上了本队的副队长，但时间像是随着分离的沉重而滞缓了步伐，琪木觉得很闲。琪木从来不会在练习的时候因为什么原因而分了心，她只是会在练习结束后来到这片草地上，安安静静地躺着，看大片柔软的草海浪般摇曳，沙沙地凭空摇出了碧色的风。午后的阳光透明得有琉璃的质感，此情此景，就算必然得在命运的竹简上写得一清二楚，你依然猜不到它会出现在哪个剧情，欢快明媚活泼，或是苍凉抑郁忧伤。

　　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日子亦没有预料的虚妄，琪木安静地躺着，黑色眸子荡出一抹浅笑。眯着眼透过密密的睫毛，橙色的阳光干净温暖，柔和地弥漫在湿润的空气中，琪木与失去力量的永夜已有一年多未曾相见。可是琪木不会在练习的时候分心，只是会在练习结束后躺在草地上，看着阳光让思绪游荡。耳边只有沙哑的风声，实在不需要多余的声音。

　　琪木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因此在她发现自己遇到永夜后竟会皱眉沉思命运这种曾经被她嗤之以鼻的东西后，自己都会禁不住脸红。与永夜相遇，被永夜救下，同永夜并肩作战。若要说给永夜一个总的评价，那便是“一个让人信任的笨蛋”。琪木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好一个悖论。

　　琪木翻了个身。她惊愕于这样一个事实，她似乎在初次与永夜相遇时就隐隐地意识到某种联系。这也许是她不论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上还是平凡日常的小日子中都能从容的原因罢？“不是喂，是琪木。”“永夜。”初次的对白。随着刀刃刺入永夜胸口，他得到了名为保护的力量。“可是这种方法搞不好会死的哦。”“给我一刀吧！”琪木旋即想起，在往后的一次战斗中，她被控制时，他亦是以用刀刺穿胸口的方式拯救了她。被刀刺穿胸口的人，为什么没有死呢？琪木勾起嘴角，或者说，如果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那句对白或许也不是初次的了吧。这么一想故事仿佛点染上一层古典奇异的龙涎香，琪木倒是好奇了，在作为灵使之前的她，前世的她，三生前的她，是青丝妩媚身姿绰约，亦或一身风尘满鬓斑白，一双顾盼流转的紫眸，会有怎样的故事，与那个一头橙发的少年又会有怎样的纠葛呢。

　　不妨相信在深夜清冷的月光中，会有鲛人默默翻阅竹简，一不小心地，命定地给两卷竹简打上了绕不开的结。从此，有些场景不需要声音，只需两对彼此相知的眸。

　　【汤圆】

　　难得这日琪木亲自下厨，柏叶竟去开了队长大会，她便一人先吃。做的是她最喜欢也是为数不多的出自她手且可下咽的食物，汤圆。

　　琪木才不会管一个人吃汤圆是否显得怪异。她哼着自己随口编的小曲儿，心满意足地从冒着白气的汤中捞出那一个个圆滚滚胖嘟嘟软绵绵的小东西。她觉得这白白的一团煞是可爱，让她总想拿只画笔往上添个耳朵眼睛，变成活蹦乱跳的兔子小小。但其实最吸引她的却是把汤圆盛在那青瓷碗中，热腾腾的蒸汽可以把心肠最硬的人的眼润湿，因为它散发着一股家的味道。

　　不错，家的味道，一种琪木从懂事以来就心驰神往的味道。琪木的眼神无比柔和，其中还有那么些难以言喻的意味。儿时身为一个孤儿成长在动乱的长谷街，她在青银及其他玩伴中寻找家的味道。然而一起捕鱼争相爬树的时光如此短暂，伙伴们的相继离世，让她和青银义无反顾地走上成为灵使的道路。然后，她遇上了收养了她的贵族柏叶，青银放开了双手。她孤独地踏进了偌大空荡的宅邸，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面对如冰山般冷漠严厉的大哥，无力地负担起成为贵族的冷嘲热讽和怪异眼神。好不容易碰到亲切如兄长的凌威大人，命运又残忍地让她迫不得已地亲手杀死了他。

　　琪木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明明是吃着自己最喜爱的食物，怎么竟想这些了。但思绪却是不可抑制地流淌。若没有遇见永夜，青银以放手为代价拼命追赶柏叶就没有意义。若没有遇见永夜，琪木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看见柏叶冷面下的温柔眼神，宅邸里最好的厨师煮出的汤圆大概也尝不出什么家的味道。一切都是遇见永夜以后。巧合吗？琪木咂咂嘴，不，大概是命运的连锁反应罢。

　　琪木温柔地摩挲着传递着汤圆温热的青瓷碗。到现世驻扎时，琪木曾在永夜家住过一段时间。天知道她有多羡慕那个笨蛋，有一个爱他的爸爸，两个可爱的妹妹，与千家万户一样，在饭桌上打闹说笑。她曾经久久抚摸他们给自己盛饭的那只碗。那只碗盛过多少家人煮的饭菜，被静好岁月中焦急的等待、家人迟归的担心打磨得温婉光滑，浑圆厚实，低沉绵密地唱出家的气息。

　　琪木轻轻咬下一口汤圆。她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永夜那一头如阳光般干净温暖的橙发是家赋予他的。因为有一个温柔的家，永夜才会有这样近乎单纯的执着，这样强烈的保护他人的渴望，这样温暖让人心神摇曳的笑容。

　　琪木撇了撇嘴角，和永夜分别已一年多了，想这些有何用？也罢，思绪和命运一样，如江水般滚滚不可抑制，又带着某种必定。

　　所谓家，是家人所在的地方。所谓家人，是懂你的人。汤圆没有很浓的香味，没有很重的味道，平平淡淡却有暖意绵延在齿间，不轰烈，只细长。青银曾问琪木，为何做灵使？当时的她偏了偏头，没有作答。如果是柏叶大哥的话，会说为了荣耀吧，她想。我们永远只能看到大人物惊天动地的作为和他们一脸正义令人欢欣鼓舞的说辞，可是当他们踏进家门，便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了。为光明奋斗或做黑暗勾当，地位显赫或名声狼藉，踏进家门的那一刻，都是平凡人罢了。就像汤圆只出现在炊烟袅袅的家中厨室，无需多言，静静绵延齿间时，才会嗅到满腹平淡如水的心事。琪木或许只是渴望守护这份平凡而已。

　　琪木抬头望了眼钟，心想这队长大会开得也真够久。于是她为柏叶留下一碗汤圆。突然想起有次在永夜家中与其妹妹飘儿一起准备汤圆时，小姑娘笑容满面地问了句：“琪木姐姐为什么这么喜欢汤圆呢？”

　　琪木蓦地莫名有些眼眶发热，她闻到飘儿有种和永夜一样的温暖的味道……家人的味道。

　　“大概是因为它们长得和小小很像吧。”

　　“哎，是哥哥说的那些傻兔子吗？”

　　【隧道】

　　柏叶此时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但他的心里颇不是滋味。看着永夜那副不敢眨眼的样子，柏叶心里竟恶狠狠地想，让她的身影把你的眼球灼伤才是最好的了。瞥了一眼青银，他断定此人和他所想相同。柏叶不动声色地默默叹了口气，刚刚通过穿界门时，琪木就已经连自己在笑都没意识到了。果然没有昨天回到宅邸后告诉她“队长大会决定前往支援永夜取回力量，而副队长琪木担任执行人”时的那般平静。柏叶昨日还为琪木听闻后只是淡然一笑，只道“遥想便知有今日”而颇为诧异，今天看来，内心的欢喜怕还是掩藏不住的。

　　琪木好像知道什么。穿界门通往现世时琪木一直目不斜视地盯着漆黑的前方。失去力量不能保护他人是不是很痛苦呢，还是说承担过多的责任让你喘不过气，永夜？你会不会已经厌倦选择挡在他人身前？时间的消磨是否改变了你，就如石头被风化成沙石？然而在黑暗尽头出现那抹橙色的身影时，她蓦地微笑了。琪木知道，时间让永夜身材越发地修长，让永夜饱尝没有力量的滋味，但永夜仍然是那个永夜，就像琪木仍然是那个琪木一样。

　　永夜则有所不知。在他与琪木分别后的日子里，音子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竟突然提起她的名字，问永夜为何她如此无情再未来过，问永夜你寂寞吗。永夜别过头，嗤之以鼻。“我怎么会寂寞。”我怎么会寂寞。永夜只是没有想到，失去力量的他竟会遇上改变同伴过去让他陷入绝望的对手，绝望好似最初没有力量时眼看家人面临危险的场面。琪木这个混蛋走了这么久，他该怎样马上像过去一样向她诉说一切，笑骂她的种种呢？

　　不知柏叶知不知道。造物主赋予了黑暗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黑暗便用浓稠的呼吸吻噬一切。在这种吻噬下，有人颤抖，有人疯狂。这股力量便是未知，没有人能够逃遁。柏叶面前的两人，刚刚走过内部一片漆黑的隧道。琪木走过的是穿界门，不长，却被永夜放大了数百数千倍；永夜走过的是分别的日子，不短，却在琪木出现时被浓缩至一夕之间。但是漆黑的隧道有它幸运之处——那便是有出口。陷于黑暗之中的人在某种程度上真是算幸福的了，因为当他们脚下的步伐坚定迈前时，再长的隧道也会有尽头的光亮。而人们往往享受迈出黑暗时视觉残留的不适，因为在短暂的不适后，迎面而来的是享之不尽的光明，黑暗便成为身后一袭别致的礼服，有种苍凉的华美。在看到光的那一刻，以为已然忘却的温暖触感汹涌而来时，绝望被清除得一干二净。陷于黑暗之人的隧道，便是他走过的路，便是他与光之间的不能被黑暗割舍的羁绊啊。

　　柏叶不是滋味，当然是由于面前两人那副忘却周遭的神态导致的。但是看到琪木的微笑，就先不与永夜计较了吧。

　　永夜的眸中，那个熟悉的笑容与汹涌而来的记忆中多少画面重叠，霎时将他的生命照了个透亮。相似得仿佛轮回的场景，琪木手执白剑，刺入永夜胸口，为他注入力量。时光好似在迅速倒带，沙沙地与风声相衬——“不是喂，是琪木。”“永夜。”

　　两双眸子相对，必然得“遥想便知有今日”。此情此景，只有永夜嘴唇情不自禁地吐出那个默念过无数遍的名字，“琪木”细细地溶进猎猎风声，拂过那双透亮的紫瞳。此情此景，实在不需要多余的声音。

　　第一封信

　　亲爱的哥哥：

　　今早，我在石缝里发现了一株小小的嫩绿的小草，它挣扎着伸展着腰肢，唱着欢快的小调对我说：你好呀，春天来了。并伸出了可爱的小手，握了握我的。我满怀希望和感动地给了春天一个大大的拥抱，我知道，这株小草是春天送我的礼物。你的第一封来信不长，却给了我和爹娘这样的惊喜和感动，所以，即使你只握了握我的手，我也要给你大大的拥抱。

　　我把你的信念了一遍又一遍，我念给树上的鸟儿听，念给院旁的草丛听，当然也念给爹娘听。所以，我要把那只树上的鸟儿清脆的“叽叽喳喳”的歌唱声和它可爱又机灵的眼神寄给你，把院旁参差不齐的草丛的蓬勃生机和它们摇曳的身影寄给你，把爹不停地摩挲信纸的温暖和娘开心的笑着说“一儿懂事了”的声音寄给你。

　　是的，就像儿时的夜晚一样，爹就是这样轻抚着我们，娘在一旁用她婉转却略带沙哑的嗓子给我们哼着歌谣“我走月亮跟着走……”这摩挲的温暖触感，这声音的温柔语调，一路相伴着我们。我们却总是在夜晚不安分地瞪大了眼睛，想着如何摘下这些星星，然后串成手链。晚风吹着树叶发出悦耳声响和枝丫上的那弯月牙，都与你我的记忆一样。不一样的，是我们长大了，你去北京念书了，爹手上的茧厚了，娘的皱纹多了。我把这些都包裹起来，寄给你。

　　我想把给了我感动和惊喜的春天一并寄给你。大地回春，花红柳绿，浅绿的新芽，嫩黄的油菜花，粉红的桃花，淡紫的丁香，纯白的梨花，甚至还有透明的小溪水。我把它们的颜色和芳香做成一个调色板寄给你。我还要寄给你轻柔又充满朝气的春风，愿它将希冀与梦幻带到你的心里。

　　我把黎明的第一声鸡鸣收好，捉到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把它们做成一个礼盒。我将农家孩子们早起去挑担打水的身影装入，悄悄地把孩子们在河边洗澡打闹互相泼水和他们拿着渔网、叉子捕鱼溅起水花的声音放进盒子，为你捕捉了他们打闹时的明朗心情，捕到鱼时由心底而生的那短暂却淡定的自豪感与成就感。我还打包了一些儿时与你相伴的村里学堂的朗朗读书声，里面藏着油然而生却不露声色的求知欲和满足感。最后我取一缕黄昏时人家屋上飘起的袅袅炊烟——那是芬芳的农家味道——作为礼带，满意地打上了一个蝴蝶结。这就是我送给你的春天的礼物。

　　还不是向日葵漫山遍野的季节，可是已有几排明媚亮丽的向日葵开始面向太阳诉说热诚却又沉默的爱。我把我的思绪和希望，梦想和愿望，微笑和眼泪藏在了其中一朵向日葵里寄给你。当你收到这些向日葵可要仔细找了，给你个小提示，我的向日葵虽不是最大的那棵，却是最灿烂的那棵，我绽开了全部花瓣给你拥抱，让你读我。

　　对了，你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只要一样——请将你的笑容寄给我，不管是碰上好运的开心大笑，对荣誉名利的淡然一笑，还是读完这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的会心一笑，我都喜欢。我要把它挂在家里——它一定比煤油灯更加明亮——再取一部分放在我的梦里，这样我便可时时望见你的笑容，它使我心安。哥哥，最后请将你的叮咛放进笑容里，我相信，我也会有一天考上你的学校，和你一起在人生中前进。

　　作者：刘蕴思

　　点评：

　　这篇小说的构筑新颖、别致、抒情味极浓，却又透着哲理，甚至具有魔幻色彩。

　　这篇小说是写白壤一战结束后发生的事情。小说围绕命定论，以棋木为主线，描绘了棋木与永夜的纠葛，棋木与青银成为灵使后又遇上了收养了她的贵族柏叶，致使青银放手等等情节与事件，组成了这篇小说的结构而写成。

　　“随着刀刃刺入永夜的胸口，她（永夜）得到了名为保护的力量”，“在一次战斗中，她（棋木）被控制时，她（永夜）亦是用刀刺穿胸口的方式拯救了她（棋木）”。这不是魔幻手法的运用吗。

　　永夜是橙发少年，是家赋予他的；而作为灵使之前的棋木，前世的她、三生前的她，是青丝妩媚身姿绰约的，有一双自己聆流转的紫眸，这种画龙点晴的形象描绘即形象又自然。

　　小说中的柔情描绘，集中表现在煮汤圆、吃汤圆的细致的柔情中，这种抒情又与家的感觉紧系在一起，就更显示出其丰富的心理内涵。小说中的“第一封信”，简直就是一个意象又一个意象的诗的延伸。

　　说到这篇小说的哲理，作者是用光明与黑暗，光与影的分离与重合来展现的，其内涵之深沉，甚至让人思索之处，非常人所拥有。小说中的“隧道”一节，正是作者思想深度的体现。

　　点评老师：关登瀛